痛。
这是程喻的人格彻底失去意识后,小白的人格苏醒时的第一感觉。
胸骨、肌肉、脑袋……铺天盖地的痛。
但是必须忍着,因为危险在逼近,而风子背着他是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撤离的。
脑袋撞击地面那一下,小白仿佛灵魂都被撞了出来,随后意识震荡不已,像浪潮一次次推动他的身体。
这个身体的意识产生之初就感觉到被液体包围着。大多数时候液体是静止的,但偶尔他动动手脚,那安静的,温暖的液体就会被带着晃动起来,很舒服,仿佛被温柔抚摸和拥抱。从身到心都是懒散松弛的状态,似昏似睡。
但似乎有什么时刻不在催促他。
快醒来……
赶快醒来……
于是他勉强睁开眼。
周围很暗,只有一点点微光在旁边闪烁。是培育仓的设备指示灯。
他认识。
但他怎么会认识呢?
他又怎么可能不认识呢?
脑子一片混沌。
他伸出手,在液体里触碰的是透明的仓壁。人工脐带像一根软管连接着脐部与培育仓底部,在液体中漂浮。
他迟缓力地张开手掌,勉强看清了皮肤在营养液里浸泡得发白发皱的样子。
这不是他的身体。
江济帆呢?
自己本来的身体呢?
除了仪器规律的嘀嘀声以及液体在身体周围甚至耳道里流动的响动,他听不到其他声音,也看不清仓壁外模模糊糊的都是些什么。
混沌中大脑里一丝一丝的痛感细细密密冒出来,点连成片,片再炸裂开。脑袋昏沉胀痛,仿佛连神经都在一抽一抽地疯狂跳动。
他双手撑到仓壁上,头低垂下来。软管在营养液里晃动漂浮,在法聚焦的视线里像极了怪物的触手,舞动着束缚他。
他下意识想扯开,却没有力气。指尖碰触到沉浮飘荡的管子,又力地滑开。
营养液在培育仓指示灯闪动的微光下泛着淡淡的蓝色。一缕红色突兀地坠下,在梦幻般的浅蓝里蜿蜒出猩红的蚯蚓般蠕动的线,而后弥散开来。
很快更多的红色加入。
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从自己鼻腔里涌出来的血。
“呃……”他声地张开嘴。血也从这里涌了出来。
仪器发出警报,尖锐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时已经有点失真了。他茫然地在飘散着血雾的营养液中艰难抬头。
大脑像过载的机器出了问题,他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了,甚至眼珠也开始往上翻。
这具身体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,又经过手术,此时让意识沉眠是最好最安全的,但他隐约记得倘若不能早点清醒过来,就有可能落入江济帆的控制。
他绝对不能允许。
他不甘心,他不能放弃。
但很快就连四肢也不受控地抽搐起来,更多的血混入营养液。
像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挣扎求生,他努力攫住所有精神力,把意识分层剥离,一点一点沉眠,直到只剩下大脑能够承载的份量。达不到正常的思维,但足以维持清醒,睁着眼睛看清某种意义上他重生之后的世界。
生命体征的监测警报停了。
所有的快乐、悲伤、温馨、愤怒、爱恋、憎恨的记忆都被封在知觉的梦境里,只留下那一点点生存本能和最纯粹、最本真的一点意念。
这不得不被强行割裂出来的意识残缺不足,但倔强顽强,如同新生的羸弱幼苗,慢慢地生长起来。
不知道多久之后,他看到全副武装的士兵提着燃气灯进来,硬质的军靴底“嚓嚓”地踩着碎玻璃。
他看到一张脸凑近,有一种他不理解的,说不清的熟悉感。于是他竭力睁大眼睛,目光穿过漾动的营养液,穿过外部已经积了薄灰的仓壁,好奇地打量那坚毅的面孔轮廓、英俊的五官以及严肃的表情。
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,久到像是隔了一世的从前,也这样注视过这个人。
但是培育仓里的异宠什么也想不起来。这个他已经不是曾醒过短短几分钟的那个最原始的意识。
脑子里盘旋着许多东西,他似乎明白,又似乎不明白。他嗅着那个人的气味,舔舐那个人的皮肤,是他被改造后身体的本能,也是潜意识里奇怪的欲望。
他愿意学习和训练,因为他发现那能让他更好地表达。
每一次大脑和神经受到强烈刺激,就如同刮起一场飓风,将混沌的云雾吹开。
他隐约知道有什么要醒来了。
潜意识里,他抱有期待,又隐隐害怕。
如果意识能够具象化,那即将醒来的必定是一个比他强大得多的存在,轻而易举就能吞噬他。
他模糊感觉到来自那个强大意识的审视、敌视和冷漠,而后不知何时慢慢变成包容甚至呵护。好像回到了培养仓,被温暖的营养液拥抱着。
然而他也越来越清晰地接收到隐忍但强烈的痛苦,渴望但隐蔽的爱意,绝望但不屈的意念。
是他,又不是他。
他没有告诉风子。
那是他意识海里关于过去与现在的交融,关于分裂的两个意识去与留的矛盾。
或许出自犬类的本能,也或许由于深度潜意识里他和另一个他原本的,想要保护风子的愿望。
保护那个像太阳一样热烈纯粹的青年,就像保护再也回不来的另一个太阳……